3，祖父

　　回家途中，刚才校长的最后一句话让她思绪万千：同样是未成年就父母双亡，同样是未成年就无依无靠，全天下孤儿们的辛酸，也只有是当事人，才能有着于心戚戚的体会。

　　好在家中还有一位亲人相依为命，那就是她的祖父，人称苏老爹。事实上直到去年之前，她还并不认识自己的这位亲祖父，而她父亲生前也很少提起过他。

　　苏老爹退休前在南方一个海滨城市的图书馆工作，去年才搬回祖宅，苏曼华在自己的前半生里，甚至都没有见过他。他归乡时大概把外省的那家图书馆也搬了家，满满的一辆中型卡车，装载着类型不一、版式各异的实体书籍。当时在苏曼华看来实在不理解：把车上全部的书籍转制成数字制品，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芯片就可以了，何必车马劳顿，从海滨市到这里一千多公里，得多少运费呀！

　　好奇之下拿起一些书看了看，竟然有明清时期的线装书：竖版繁体，古香古色，说不定还是国家文物。于是问自己爷爷：“所有这些书，不会是你从图书馆偷出来吧？”

　　老头子捻了捻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故意吞吞吐吐：“读、读书人的事，怎么、怎么能叫偷呢？”

　　愣了一会儿，苏曼华才终于领会过来，咯咯咯笑着，凑趣说道：“话是这么说，但是可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们十个板子的酒钱哩！”

　　老头子同样哈哈哈笑了起来，于是整个老家宅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苏老爹住在三楼，整个客厅都被他布置成为书房样式，门窗也做了半封闭，采光不佳；门楣上方还挂了一张自制的木质小牌匾，他自己用毛笔在上面写下了书房名号：“不语轩”。因此可见爷爷是蛮喜欢清静的。

　　苏曼华每次上三楼都是轻手轻脚，敲门也仅仅两下，照顾老人的起居，也都贴心周到。毕竟对于一个父母双亡的孤苦之人，忽然从天而降这么一个至亲，终于让苏曼华成年之后首次得到了家庭的幸福感。

　　虽然年事已高，但听觉丝毫未减，苏曼华刚开锁进了院门，就被爷爷听到了，站在阳台上招手让她上了三楼。

　　书桌上放着一束鲜花、一个小香炉，以及一些香烛纸箔，爷爷正低着头，把纸箔折叠成元宝式样，手法有点像包饺子。

　　苏曼华正觉得疑惑，爷爷已经完成了工作，把纸元宝攒成一堆，向她说：“今天是你爸爸的祭日，吃过饭带这些去他坟上，跪下来烧了，祭奠一下；我就不去了！”

　　“在学校里吃了！”苏曼华随口回答，立即又产生了疑惑。“爷爷你记错了呀，爸爸的祭日不是今天！”

　　人人都知道，那次“太空反击战”发生在十年前2075年的隆冬，父亲以及另外四名战友的阵亡日在本县的地方志上都有着确切的记载，后来每到12月22日这一天，当地政府都会聚集群众和官员，举行隆重的纪念。而现在才六月份，日期也错得太离谱了吧？

　　“没错，没错，”爷爷已经把祭品打了包。“是他们、是他们错了；就是今天！”

　　尽管仍有点错愕，但在爷爷的催促下苏曼华只好动身。临走时又被叫住，爷爷嗫嚅半晌，才终于向她嘱咐：“去坟上烧了香，然后跪下来告诉你爸，就这么说：是爷爷当初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很多苦！”

　　从小到大爸爸都没有提起过自己的这位爷爷，对于他们父子之间的过往苏曼华当然也一无所知，此时心想：有什么话，你到坟上亲自给你儿子说呀，要我做什么中间代言人？心里这么想，嘴里没敢吐出来。

　　很快到了周一，早早起了床，提前30分钟就去往学校；由于怀着心事，离家前都忘了向爷爷告别。

　　余校长比她更早，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候，招了招手，两人再次来到办公室。房间里有两名政府工作人员，穿着制服、别着徽章，苏曼华不认得徽章标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个部门的，但是这身行头已经充分说明事情的重大性质。

　　其中一位是女性工作人员，慈目善眉，笑容可掬，稀释了现场气氛的严肃性；老远向苏曼华伸出右手：“这位就是小苏老师吧？幸会幸会！”

　　“总之只有一个要求，”这位女士接着说。“在她留校期间，贵校的老师和学生尽量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人类对待，我们就非常满意了！”

　　“目的也只有一个，”男性工作人员作出补充。“就是要考察一下，这些机脑人在正常的环境中，能够多大程度地融入人类社会。你们学校所参与的，也是一项重大的社会实验工程，不可等闲视之！”

　　女士立即和蔼地补充，“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她得到一个正常的环境，能够像普通的孩子一样，快乐幸福地成长，这就足够了！”说着，向苏曼华释放出和善的微笑。“所以我们才会选择一个充满爱心的女性老师做她的首任辅导员！”

　　苏曼华连忙以微笑回应：“一定努力、一定努力！”心里却在嘀咕：看来我充满爱心的名声，已经被坐实了！

　　男性工作人员又把余校长拉到一边，吩咐指导了一番，距离太远，只能听见校长像个小学生一样唯唯诺诺：好的好的；一定及时汇报；尽量让领导满意……

　　两人离开后，苏曼华问余校长：“啰啰嗦嗦这么久，那个机脑女孩还没到吗？”

　　“早就来了！”余校长一边回答，一边去走向隔壁间，在门口招了招手。“你，你可以过来了！”

　　隔壁间是校长亲自用胶合板隔开的杂物室，平时堆放着一些发霉的旧文具老教材，面积三平米左右，想不到大家聊了这么久，这位“尊客”竟然一直闷声不响地被放置在这样一个狭仄的空间里。

　　此前曾在各种媒介上无数次地目睹过这种“机脑人”，而今如此近距离、用肉眼看到他们的真身，还是苏曼华的生平第一次。

　　由于已经是机脑人的第五代型号，整体的架构和造型已经与真实的人类非常接近。体表覆盖着柔性的复合胶质材料，“临摹”出完整的人类身体；从她的行走状态来看，动作的协调性和流畅性已经与人类完全无异，这也得益于从数百年前发展至今的日益精进的机械动力学。

　　身高不到1米6，大概是为了体现“她”做为女性的特征，胸脯上还并无必要地做了垫高处理。如果仅仅从脖子以下来看、如果这具“机脑人”穿了衣服、戴了口罩头套走在大街上，人人都会把它当成是血肉之躯的人类；然而只要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这种差别就相当明显了。

　　准确一点说，她的所谓“脑袋”，就是在金属质的核心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柔性的、可以任意弯曲塑形的显示屏。显示屏的正面，用全息画面模拟了这个机脑人“生前”的五官，额头上方和脑后则显示出丝滑的头发，不过一般不长，否则就脱离了显示屏的显示范围。

　　发音部位不太明朗，或许是在喉部或者接近口鼻区间，但是所发出的声音已经相当拟真。

　　“我不要留在这儿，我不要上学，我要回家！”清脆的音色不仅模拟出她做为17岁少女的生理特征，略显急躁的音调也完整地体现出她在情绪上的表达。

　　“回家？你要回哪个家？”余校长已经见过这个机脑少女，不如苏曼华一般惊讶。“资料上说，你七岁之前就是咱们县城的居民，你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不！”她的语气蛮不讲理，屏幕上同时呈现出受了委屈、欲哭又止的表情。“我不认识这里，我家在火星！你们快去，把那两个人找回来，让他们重新把我送回去，送回火星！”

　　很显然她所指的，就是刚刚离去的那两位政府工作人员。

　　校长耸耸肩，带着无奈：“那是政府安排的，事情都已经确定，我们也爱莫能助呀！”

　　“不，我不要留在你们这儿！”这个“少女”气咻咻说完，来到窗前，也不顾地面灰尘，就那么贴着地板，一屁股坐了下来，并把脊背对着他们。

　　对于这个机脑女孩的幼稚表现，苏曼华已经观察良久，内心一直在寻思着：虽说按照地球人类的年龄这女孩已经17岁，但她在七岁之时就被送往火星，远离人类环境，可能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心理成长，导致她现在的言谈举止不像是十六七岁羞答答的少女，而更像个十来岁任性的小孩儿。

　　余校长果然也轻声向苏曼华抱怨：“都这么大了，怎么连个五年级的娃娃都不如，这么不懂事，怎么教啊？”

　　“你把她估计过高了！”苏曼华缓缓点着头。“看来确实需要把她从头教育，责任重大啊，余校长！”

　　走近这个机脑少女：“喂，那个、那个小孩，站起来呗！你叫什么名字？老师带你出去逛一逛，认识一下新环境！对了，如果听话，老师有奖励的呦！”

　　女孩这才起身转过头来，依旧不情不愿，望着苏曼华。“我叫夏雪绒，别人都叫我雪绒儿！这个地方我都不认识，你要带我去哪儿？对了，有什么奖励？”

　　天真的表情中透着几分傻气，苏曼华觉得已经胸有成竹：看来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才对她有效。又向她招招手：“现在不告诉你，跟我来就是啦！”其实所谓的奖励，她自己也就随口一说。

　　果然这个女孩儿小狗似地乖乖跟了过去，还仰着脑瓜追问：“你说啊，究竟什么奖励？”

　　“别问了哦，再问就没有了！”一边说，苏曼华一边带着她离开了校长室。

　　余校长在门口目送她们，心里感叹：“这小苏果然有亲和力，难怪无论小猫小狗还是小孩，一见面就喜欢粘着她！”